楔子(1/2)
楔子
一
那是民国三年的冬天,大雪之后又下了场雨,淅淅沥沥地,淋在手上像刀割一样疼。初华抱着花站在一枝春的后屋躲雨,两只棉鞋都进了水,衣服也被淋湿了大半。她将两只被冻僵的手伸到嘴前,用力地吹了口气,白色的雾气拂过指尖,让她想起来夏天清晨的雾霭。
夏天,夏天多好啊。
身后的门吱呀被拉开,门后走出来一个年轻的女人,碧色的香云纱旗袍外披了身蓝色的毛袄子,她手里拿着烟盒。女人也看到了她,啐了一口:“我当谁在门后鬼鬼祟祟。”
初华往右边移了点,给女人让出地方,女人关上门,盯着她手上的花问:“你在卖花?”
她没有说话,女人又自顾说道:“可怜我婉红姐,年轻时模样也是一枝春数一数二的,嫁给了日本人不说,还生了你这么个乞丐似的的丫头。”女人说着用食指轻擡起她的下巴,“这张脸洗洗干净也还算是个美人胚子。”
女人长长的指甲嵌在初华的下巴上,她用力挣脱开来,女人却笑了一声:“哟,日本人脾气还挺倔。”
“中国人。”
“你的眼睛可不像中国人。”
“我是中国人。”她一字一句地重申着。
女人点了根烟,吸了口,烟味混着雨水带来的泥味,飘落在冬日里阴霾的天空中。“中国人至少要把话说清楚。”
等到一支烟抽了半根,女人才又问她:“婉红姐没教你中国话?”
“他不许我们说中国话。”
“日本佬就是无赖。”
说完这句话,女人又长吐了口烟,半擡着化了精致妆容的脸,看着远处教堂的圆顶,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的沉思之中。
“曼珍姐,张老板来了。”许久,门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。
“知道了!”
女人将烟扔到脚下踩灭,从旗袍里抽出手绢驱了驱身上的味道,转身推门走了进去,又忽然想起什么,推开门探出半个身子道:“要卖花去小天仙,听说今儿那来了几个北京的名角儿,好多人去听戏。”她说着从袖中取出两枚袁大头塞进她的手中,又从她手里抽了几朵花:“婉红姐病了,这些钱先拿去给她买药,告诉她,我过几天得空了就去看她。”
见她还站在原处,女人催促道:“愣什么,快去啊,再晚些都没你卖花的地儿。”
二
外头锣鼓阵阵,胡琴声声,叫好声一波压着一波。
镜子前的男人长发委地,正对着镜子仔细地勾着脸,从灯笼里流出的烛光在他脸上细细地铺了一层,衬得他脸颊上的粉黛格外透亮。
“四爷。”帘子被掀开,带着门外的一片喧闹声走进来一个中年男人,那人勾着腰,将手上的杯子递到男人手边:“罗贝勒刚刚派人过来,问您等会唱完了这一出有没有时间去他府上一趟,他有事要请教您。”
“请教?”男人顿了片刻,“就说我没空。”
“这已经是罗贝勒这个月第四次请您了。”勾腰的中年男人小声提醒。
男人正要说什么,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,只听见有人说道:“您找谁啊?这是后台,您不能进去!”
“让开!我不是来找你的,我来找程老板。”
“程老板是什么人呐,哪能让您说见就见,去去去,别妨碍我们做生意!”
“哟,天津城儿这地界您打听打听,还有我婉红想见见不到的人?你再不让开我可就硬闯进去了。”
“吵吵吵吵嘛呢!”中年男人掀开帘子走了出去,只见一个穿着破旧旗袍的女人站在门前,身形瘦弱,脸颊两侧的肉都凹陷了进去,头上别着朵大红的花才让她看起来勉强有点气色。一看就像是个抽大烟上瘾的。
“曹爷。”女人笑了笑,对着他行了个礼,又从身后拉出个半大的孩子来,“来,初华,给曹爷磕个头。”
“哎——这个不敢。”曹书岩上前将那孩子扶住,却在看到她眼睛的那一刻愣住了,“这……”
“嗨,小时候害过病,眼睛就这样了,这不带孩子拜师学艺来了吗,四爷在里头?”女人说完就要拉着孩子往里闯,曹书岩忙伸手拉住,“姐姐,这不是您撒泼胡闹的地方,您赶紧哪来的回哪去吧。”说着给身边的伙计使了个眼色,让他们赶紧把人拉走。
谁知那女人一咬牙就撞开曹书岩带着孩子冲了进去,曹书岩一个趔趄撞在了门框上,疼得嗷嗷叫。
“四爷,您在啊。”女人看着还在勾脸的程鹤清拘束地理了理衣服和头发,将身边的孩子拉上前朝她的膝弯踹了一脚,让她跪倒在了程鹤清的面前。
“初华,叫声师父。”
女孩撑着手腕爬起来,擡眼望着面前坐在光影下的男人。
“师——”
话没说完却被曹书岩厉声打断:“师什么师,这没有你师父!”他赶过来挡在男人与母女俩中间,“我们四爷马上就要上台了,你再不走,我就叫人‘请’你出去了。”
女人听完依旧没有要走的意思,擡着下巴,伸手摸了摸发髻上的红花,索性一屁股坐了下去:“您别急嘛,事说完了我们就走。”
外头的喧闹不绝于耳,屋内两人继续僵持着。半晌,身后传来程鹤清的声音:“孟老板这声师父,我实在担当不起。”他起身走上前,对着孟婉红微微躬身:“鹤清资历尚浅,能力不及,恐怕会误人子弟,不敢收徒。”
孟婉红忙站起身,笑道:“您别这么说,现在这京津梨园里谁还能有您红。”
“不过是些虚名,在孟老板跟前班门弄斧罢了。”
孟婉红以帕掩面笑道:“程老板,您说这话可就是在折煞我了,我现在这嗓子啊抽坏了,唱不了。”
曹书岩这才认真打量着面前这个满脸讪笑的女人,竟没认出来她竟是当年天津城能排得上名的角儿。
孟婉红将手帕搁在衣上,弯腰捏着初华的下巴强迫她擡起头:“您看看这孩子,生得多俊,一看就是吃戏饭的料。以前我有幸教过您几句,您现在教她唱几句,她喊您一声师父,也不吃亏。”
初华艰难地擡头看着面前这个男人,吊梢眉,丹凤眼,只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,可惜今天他的描眉画了眼,认不出来。
程鹤清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孩子,仍旧没有松口:“鹤清尚没有开山收徒的资格,孟老板,您还是请回吧。”
曹书岩忙上前架着孟婉红的手就要将她拉出去,孟婉红挣脱开来,抽出帕子甩了下,“四爷,给脸不要脸那这话我就说明了。三个月前大沽洋行的船在黄海口沉了,船上一批刚装好的上等烟草全都喂了鱼,而那批货的负责人是我的丈夫工藤孝和,他现在抛下我们娘俩回日本了,这日子过得一天不如一天。实话跟您说吧,我这身子早被大烟抽坏了,活不了多久,可这孩子您必须得给她一口饭吃。”
“洋行的船出的事,你应该去找洋行,程某只是个唱戏的。”程鹤清转身朝戏服箱子走了过去。
孟婉红紧跟了上来:“程四爷,您在这跟我装什么糊涂人,不是你爹领着北四行那帮光吃饭不干活的老东西压在洋行头上,洋行的那批货怎么会沉船烂掉?”
程鹤清的手悬在半空,他回头看着孟婉红,刚想开口说什么就被曹书岩劫了话头:“这老子做错了事您就去找老子,跟我们四爷没关系,走,出去出去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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