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3章 太上忘情和“人间没个安排处”。(2/2)
“舅舅怎么又叹上气了。”
枕上的少年从昏睡中慢慢醒来,双眼看着帐子顶,也不看一旁,只听着了声音,便道破了来人的身份,“实在不必如此。”
“在想你的事啊,我怎么能不叹气。”范如山闷声道,伸手过去,给三郎掖了掖被角。
看了会三郎洁白消瘦的病容,他还是忍不住道:“三郎,你心里到底有什么忧思,这样的重病?从小到大,你爹爹阿娘哪里舍得苛责过你...”说着就忍不住带上了些责怪的意思。
在他这粗糙生长起来的人眼中看来,三郎这样的生活条件,不论是身体还是精神上,都是从没吃过一点苦头的,到底有什么需要烦恼的?
那医师不都说了么,三郎的病多为忧思引起。
那么这解决方法多简单。他只要别忧别思不就得了?
范如山真是怎么都想不通,看着妹妹范如玉这一月为此事担忧消瘦的样子也心疼,不自觉就给三郎训话起来:“唉,你也要体谅下你爹娘啊...”
就别再病了,这样大家都好过啊。
“——好啊你,我说怎么找你不见,原来是跑到这里来装蒜了!”
就在范如山还在絮絮抱怨,三郎也没反驳,只静静听着未语时,一声断喝从门口传来。
范如玉一手拿着正裁剪衣料的小剪子指向范如山,一手叉腰,气势凌云,眼梢都吊了起来:“不懂就别瞎说,在这里给病人添堵!三郎病着这么久本来就够难受了,你还往上添!”说着就来拽范如山离开,一边拽,一边还不忘回头安慰三郎,“没事,我俩从小打到大的,你别管,啊。好好休息。”
范如山被拽着耳朵,心有不服,却不敢大声反抗妹妹,只好小声嘟囔:“你将三郎当小娘子养了?这么小心,还怕吓着...”
奈何范如玉的气势能横扫千军万马,劈头盖脸喷来,“放你爹的屁!你个糙汉懂什么?你家的孩子,见着三郎比见着你还亲,你知道为什么,因为三郎细心又考虑得多,能将他们照顾得妥帖,知道他们没人给梳头发,还叫人帮他们梳,你个当爹的却连孩子头发没梳好都没发现过!”
“或者嫂子上次扭了脚,落在咱们之后,是三郎发现了,叫人去扶的!还有你前些年嫌朝廷给的官小,迟迟不肯去赴任,也是孩子发现了,和老辛提了这事,老辛才专门请了人一同设宴为你打了关系,你之后才官运好起来,这事你知道一点吗?...”
范如玉喷得一气呵成,酣畅淋漓,可见这些话也憋了不短的时间了,“你白受着这些体贴,到头来,还能说出方才那些话,怪人想得多、想得细,呀,我真是替你臊得慌!...”又喷起来。
一桩桩,一件件,毫无任何反驳的余地,范如山没话来反驳,只好诺诺:“...我的爹难道不是你的爹?...”却不敢再说三郎的事了。
三郎连日高烧,陷在枕头里的脸颊半是醉了般的酡红。
方才两人的声音已渐渐远去。就着这个姿势,他便静静停了很久。
虽然他许久没有亲身出去看,但想必窗外气温是在回升了。江南西道的气候宜人,春日来得早,窗外的鸟已经在试探着轻轻柔柔地叫了起来。
这样一个季节,是个适合睡眠的时候。
如果人到了没有办法的时候,在这个季节就此沉眠下去,也会比冬日少去一些悲伤。
十五年了,每一年,他的魂魄都在这样的病体中挣扎着。
不要说别人,只说三郎自己,也实在忍受够了,厌倦彻底。
由远及近,传来轻轻的脚步声。
三郎晓得这是从外归来的女使。
脑袋里昏沉不已,一睁眼就天旋地转,他半阖着眼,轻声问:“母亲和舅舅都走了?”
答话的确实是女使兰婀的声音,伴着一阵拧帕子的水声:“是,三郎君。门外头来了官家派来的天使,但方才那人好像出了些什么岔子,所以娘子急着去处理...三郎君,我听说官家急着召郎主去临安府,这是真的吗?若是今日那天使出了事,郎主是不是就不用去临安府了?”
三郎倒不这么觉得:“官家之命,何来有意外的余地。父亲顾虑我,才没有即刻启程,这样下去,不是个长久的事...”说着难免又思索起来。
兰婀怕他又费神,便玩笑着打岔道:“三郎君,这种愁绪就叫‘人间没个安排处①’,是不是?”
三郎无奈笑了下。
“只怕我才是‘人间没个安排处’吧。”高烧几乎要摧毁他的一切,他的意志,他的理智,与这些比起来,眼睛上的灼热剧痛甚至都只算是小事了。
此时眼前没有长辈,没有亲友,三郎不必再担心消沉之语会叫人难过。
他捂着眼睛,第一次说出了他一直想叮嘱人的话,声音轻轻的:“兰婀姐姐,若我熬不过今年春天,就把我留在这里吧。”
顿了下,他又说:“江南西道是个好地方。我很喜欢…这里的玉兰开得这样好。”
正是春日最美好的时候,鸟雀啁啾,草木萌发,他的心也在生长。
江南西道有许多令他快乐的事情,许多感情...不像在之前的每个地方,留下的全都只有缠绵不断的病势。
生命是痛苦,是挣扎,是生长。
今年的冬日,他先体验到了生长,所以作为代价,要经受更多的痛苦。
长眠就是痛苦的一种。
而紧跟在体验过生长后的长眠,想来则是最大的痛苦了吧。
兰婀哽咽,不忍着:“三郎君...”
而她的声音是远的。
可三郎却感觉到一点微凉的、水样的触感落在他的面上。
若有所感,三郎眼睫微错,先轻微地皱了下,随后,缓缓张开。
很奇怪,明明头和双眼都被烧得模糊昏沉,三郎在一片白茫茫的视野里,却能愈发清晰地看见特定的人。
鸟在轻轻鸣叫,春日的空气浮动着。鸟越叫越生长,风越吹越渴望。
三郎睁开眼,看见脸庞上稚气未脱的妹妹坐在榻边。
因为听见他的话,她眼里含着一包泪,正瞧着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