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3章 一念起(1)(2)(3) 她的姻缘是……(2/2)
她很久很久没有说话。
小德子担忧地望着她,她腰肢挺直地坐着,垂着南珠流苏的步摇丝毫未动。她不知自己是怎样发出的声音,那声音缥缈而又空灵,像她想象之中西天诸神佛讲经时的庄严宝声。
“打捞上人了吗?”
小德子垂下头:“钱塘江汇入东海,官、官府没捞上人,说是被、被冲到海里去了。”
她怔怔看着小德子,在一阵突如其来的黑暗之中晕了过去。
殿里瞬间乱作一团。
“殿下!殿下!”
后来开了春,是个暖春。
御花园的花木一茬接一茬地开花,久久不散的花香飘逸到皇宫各处。人人皆说今年是个好年,可她偏偏在这样生机勃勃的春天里重重地病了一场,这一病足足有三个月。
一日她躺在殿外的摇椅上晒太阳,身上盖着狐绒毯,眯着眼睛什么也不想。
宫人送了些花木盆栽来,永嘉看着他们忙碌,不知何时半梦半醒睡了过去,再被一股浓烈的桃花香唤醒。
月若摘了三五枝桃花,捧着瓷瓶让她看好不好,好的话便摆进殿里。
永嘉将手从雪白的狐绒毯中伸出来,轻抚上粉中夹着红丝的桃花。
“人面不知何处去,桃花依旧笑春风。”
病着病着,她后来想通了。
捞不上人总比捞得上人要好一些,冲到了海里可能是官府怠于做事的托词,说不定祁隐只是想摆脱罪臣的身份,换一个名姓换一种活法。因为他从前和她说过,比起当太医,还是在乡野间行医治病好些。
她问他为什么,他笑了笑,说:“清净。”
她能理解他。
后来钱塘百姓在岸边立了一处碑,上面书着他的生平。她曾让人抄了碑文来看,看过一次之后,便再也不看了,也不再让人去打探他的消息。若是他真的想换一种身份活下去且不愿让她知晓,那么她再怎么做都是徒劳。
所以,如今她觉得裴清像祁隐,是也只是心中的一点执念而已。
执着地觉得祁隐还在世上,还会回到这里。
永嘉将木箱合上,拾起了裴清的字条。她犹豫了一下,最终将它和其他信件放在一处收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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转眼就到了上巳日,永嘉盘算着见纪玉林的日子。
可这一回,见得并不让她痛快。
今年踏青在麓山,山脚的别院可供贵人们落脚歇息。麓山半山腰有一径山寺,别院旁是桃花林,的确是个春日赏景的好地。
永嘉方下了车马,便有镇国公府的人前来请她去叙话,用的是纪家长女的名头。
她轻笑道:“玉芙姐姐不是新婚燕尔么?有时间来踏春?”
月若道:“想是纪小公子想见殿下呢,殿下不是想和纪小公子说说话吗?”
永嘉道:“是该说说,探探他的口风。”
日后她的夫家,要能帮衬她为萧家平反。但镇国公府自居清流,也不知愿不愿沾这份腥。更何况纪玉林最是孝顺懂礼的性子......且先看看吧。
永嘉想见纪玉林,纪玉林也想见她。
旁人都道杨家杨旭公子出了那事,如今万岁爷最中意的妹夫人选便落下纪小公子独一人,于是个个都拱手提前道贺,哄得纪小公子一张嫩脸红扑扑得不像话。每每提起永嘉公主,纪小公子便羞得像个新妇。
于是人人都认定,纪玉林他喜欢极了公主。
然而纪玉林并不喜欢永嘉,其实是他老祖母喜欢永嘉。因为他是个孝子,所以乖顺地遵了长辈们尚公主的吩咐。
至于脸为什么红扑扑——他和不太熟的人说话,就会手脚发冷、额头冒汗、脸色涨红。
上巳前几日,老祖母派人送一副画来,说永嘉公主很喜欢书画,他把这个送给公主,公主定然高兴。相见的名头有了,要送的东西也有了,可谓天时地利人和。上巳这日春光明媚,一切都是少男少女互生情愫的最好时刻。
然而,永嘉和纪玉林见着的时候,二人面面相觑了。
永嘉实在对他没什么兴趣,所以一开始才没拿捏好说话的气氛。她也不爱和陌生人说话,在这点上倒是和纪玉林很相衬。所以二人见了礼后,就默着了。
——颇有一种赶鸭子上架的感觉。
其实纪玉林长得不错,眉清目秀,也是个闺阁小姐们频送秋波的人物。永嘉不是个古井无波的,她只好将自己的没兴趣归结于纪玉林的性子太怯了些。
嗯......她不太喜欢性子怯的。
纪玉林涨红着脸说不出话,永嘉只好先开了口打破尴尬:“玉芙姐姐她是......”
迟滞许久的纪玉林终于醒过了神,回话道:“长姐她有事耽搁了,让我先过来将这幅图送给殿下。”
永嘉点点头,看向那幅平展在石桌上的画。她喜欢书画,可此情此景就是再珍贵的稀世真迹她也吐不出一个字,挣扎了半晌开了口:“这个墨色真好看,匀称,墨挺好的.......”
实在说不出什么,她只好拉一拉家常:“长平姑姑好吗?”
纪玉林亦是松了口气:“家母一切都好,承蒙殿下挂念。”
他这会儿想起了祖母吩咐的话,流利道:“年后长明宫赏了许多东西到府里,正好我得了这幅画,想着殿下喜欢,正好趁着今日奉上。”
他话说得利索了,永嘉也从容下来:“镇国公府有心了。我听说这一次的春闱表哥得了二甲第七名?等过了殿试便可入朝为官,一朝五品也未可知。”
纪玉林道:“殿下谬赞了。”
永嘉坐了下,手支在石桌上托着腮,笑望着纪玉林:“既参加了科考中意于仕途的,表哥日后可有为什么官做什么业的打算?我可以和皇兄说一说。”
纪玉林敛眸道:“殿下盛情,但我只想借科考明证才学,做官只求为民做事,不求官居几品。”
纪玉林聪明,自然听得出她话里的坑。
永嘉眯了眯眼:“表哥是个文武皆通的人才,若不谋个高职报效朝廷,实在可惜了。”
纪玉林道:“官职或高或低,都能报效朝廷,只看心放何处。”
他的话说得圆融,永嘉浅笑道:“当真做了驸马,若我去和皇兄说一说,还是能留得实职的。”
闻言,纪玉林震了震。
永嘉的笑漾得更盛:“只是夫妻一体,日后的驸马自然要与我同心才好。表哥,你说是不是?”
纪玉林压了震色,垂目颔首道:“夫妻自是举案齐眉、相敬如宾。”
“有一件事......”永嘉顿了顿,紧盯着纪玉林,“表哥知道萧家的事。我同萧承远的婚事业已作废,往后再无可能。但萧承远他自幼与我一起长大,我知道他定不会谋逆。”
纪玉林比方才更惊,擡眸满是讶色:“殿下的意思是.....”
永嘉侧了头拿出锦帕掩着,使劲挤了挤眼睛。再看向纪玉林时,带着泪光的水眸满含愁意:“若只我一人说话,旁人定不会信。可若夫家也愿意帮衬,许能翻案重查,还萧家一个清白。”
纪玉林的脸色霎时间白了,嘴唇颤了颤,嗫喏道:“皇上已然定了此案,这.......”
又来回说了几句,永嘉看出了纪玉林的心思,立马变得恹恹的。他想尚公主,只是想沾皇亲的名分,又怎么愿意为她冒这个险?想来也是自己天真了些,竟认为为着皇亲名头的人会真心待她。
真心待她的人......
但裴清......若非实在走投无路,她不会选他。
永嘉觉得自己的境遇当真到了一种无可奈何的境地,月若见她愁眉不展许久,劝慰道:“殿下别担心,天底下还有那么多男子呢!殿下要是实在心慌,咱们就去求支签吧!佛祖说的总该是对的。”
月若随着母后信佛,但永嘉不信佛。
然而心里烦闷得很,遂接受了这个提议。
径山寺月老殿中掌签筒的小师父面容慈善,讲了一通求签的要紧处,永嘉边听边点头,最后接过沉甸甸插满木签的的签筒时仍旧随意地摇了摇,一百余支签子在签筒里唰唰晃动着。
清脆的一声响,一支签脱落了出来。
小师父弯腰捡起了签,念道:“施主得的是八五签,‘得其所哉,得其所哉’。阿弥陀佛,这是今日第一支上上大吉签,施主请去解签处解签吧。”
永嘉看了月若一眼,侍女重重地点了点头,意思是她没有听错。
近来她觉得自己的耳力越发不好了。
永嘉对着小师父疑惑道:“上上大吉?”
解签处立着的是个老师父,笑眯眯地等永嘉递签条过去。
永嘉犹豫了一下,将签条紧握在手中,问道:“师父,您觉得小女的姻缘该是个什么签?”
老师父和蔼道:“施主想要什么签?”
永嘉道:“小女觉得该是下签。”
老师父合了掌,笑道:“签文不过说的是一时的因果机缘,瞬息可改,只为提点施主分寸,并非定局。至于施主心中所想,不妨且行且看,莫要拘于一隅。”
佛语高深,但永嘉没参出什么真道理,便将签文递了过去:“小女知是《孟子》之言,但如今分明山重水复无路,何来得其所哉?”
老师父看罢,道:“阿弥陀佛。‘山重水复疑无路,柳暗花明又一村’,这一签的意思是施主的良缘已得其所在,但须记有花堪折直须折。”
良缘已在?纪玉林啊?
......佛祖还挺爱诓人的。
永嘉不相信这个解释,追问道:“良缘若已在,为何小女毫无发觉?”
老师父仍是一脸微笑,只道:“既是机缘因果,自然一时难解。”
佛这个东西还是比较难相信的。
永嘉鼓了鼓嘴,借了袅袅燃烟的宝炉里的火,干脆利落地将签文给烧了。
月若瞪着公主烧了签,语塞了大半晌没说出一句话。但下山的时候见公主的眉头不蹙着了,不禁疑惑道:“那殿下您到底是信还是没信?别人都说径山寺的签很灵呢!其实奴婢也觉得该是上上大吉。”
永嘉虽有点儿高兴,但话却仍说得正经:“上上大吉在哪儿?”
她虽不相信,但寻常人听了一句吉利话都会开心,更何况得了支好签,所以后知后觉的地高兴了。
她是个耳根子软的人。
月若嘟哝道:“有花堪折直须折,不就是说的裴大人吗?”
永嘉刚刚没想到他,只想了刚说过话的纪玉林,这会儿着实一惊:“和裴清有什么关系?”
......他还能和她上上大吉?
月若叹气道:“殿下对裴大人偏见太深啦!”
二人慢悠悠荡步回了别院,院外有个面生的小厮探头探脑着,手上捧着一瓶桃花,该是刚从桃林里采来的。
月若见他鬼鬼祟祟的,喝到:“哪儿来的奴才,做什么呢?”
小厮赶忙迎上来:“好姐姐,我是得了吩咐来给永嘉公主送这花的。院里侍奉的姐姐们说公主出去了,我在这儿守着。”
好眼熟的瓷瓶。
永嘉道:“何人命你来的?”
小厮见着眼前人尊贵,想是有身份的人物,遂如实道:“是礼部侍郎裴清裴大人吩咐小的在桃林采一瓶桃花,还让小的给公主捎封信。”
月若甜笑道:“你且交给我吧,我会送到公主那儿的。”
月若将花抱了来,小厮又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上。永嘉扫了一眼信封上“永嘉公主亲启”六个大字,踌躇一刻后拿了过来。进了屋拆了书信,花笺染着墨香,似是才写了不久的。
信上如此言道:
臣裴清顿首再拜。今日上巳春嬉,喜春光正好,奈何臣为礼部诸事所扰,不得赴麓山与殿下共赏春景,心中悲恸无以言表。恰麓山桃花盛开,遥赠数枝,以托春趣。
麓山来的这瓶桃花,最终被摆在了长明宫外殿的花几上。
尔后的日子,永嘉还是去文英殿督学。
永平和小十二隔三差五地问她裴清什么时候回来,她敷衍着等恩科过了她就去问一问。
吴先生也是个好先生,讲得也不错,只是永嘉听不进去。之前裴清在时,她这般懒于读书的人都能听进去八九分。因此她一日连着一日起得迟,没什么想去文英殿的兴头。
永嘉将这件事归结于天气转暖了,她一贯会犯懒。
每日到了文英殿,她习惯性地扫一眼桌边。花会摆在这里,现在没有了。
心里空落落的。
永嘉将这份空落落归结于再看不到新鲜的好看的花了。
有一日吴先生旁逸斜出讲到了佛,她想起来径山寺的那一支签。真的将上上大吉四字与裴清联系起来的时候,永嘉吓了一跳。吓了一跳之后安慰自己,或许只是一时不习惯裴清的离开而已,毕竟相处了这么多日。
次日她去御前问安,顺道打听打听婚事。到奉天殿前,依旧是李福全侍候着,向她道:“殿下您来得不巧呢,皇上下了早朝留了几个大人说话,眼下正气着呢!不过您来了也好,皇上见着您高兴,也好消消气。”
永嘉道:“皇兄怎么生气了?”
话刚落,便听到一阵怒斥声。
永嘉讶然:“怎么动这么大的火?”
李福全道:“是倭寇的事儿。原来施将军在闽地守得好好的,不知怎的前几日让倭寇偷袭了,抢劫了沿海数百户百姓,死了好些人。”
永嘉一惊:“之前不是偶尔作乱吗?怎么会猖獗到这般?”
李福全道:“具体的老奴也不太清楚,早朝上皇上一怒之下本要撤了施将军的职,幸好裴大人出来说话了,让施将军继续戴罪立功,现在正商量着该派哪个大人去福建督军呢。”
裴清?
她望了一眼紧闭的殿门:“裴大人也在里面?”
她有好些日子没见他了。